《菜根譚》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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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根譚》  上集(http://www.geocities.com/fukuohk/CaiGenTan/cgt-j.htm)
   《菜根譚》是明代的一部語錄體著作。
  作者洪應明,字自誠,號還初道人,生卒年不詳。大約生活在明朝嘉靖、萬歷年間。
  《菜根譚》以格言的形式,說出做者的人生體悟,總結了前人的的經驗教訓,所以格外深刻獨特、博大精深。
  《菜根譚》的宗旨,就是勸戒人們做事都不要走極端,不可以太熱衷於功名利祿,最好採取中庸之道。
  書中透露一種追求進取而又無可奈何的矛盾心情,佛道兩家追求清靜無為、四大皆空的觀點也顯露在其中。
1 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淒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
2 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深。故君子與其練達,不若朴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
3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知。
4  勢利紛華,不近者為潔,近之而不染者尤潔;智械機巧,不知者為高,知之而不用者為尤高。
5  耳中常聞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進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悅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鴆毒中矣。
6  疾風怒雨,禽鳥戚戚;霽日光風,草木欣欣。可見天地不可一日無和風,人生不可一日無喜神。
7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8  天地寂然不動,而氣機無息稍停;日月盡夜奔馳,貞明萬古不易。故君子閒時要有吃緊的心思,忙處要有悠閒的趣味。
9  夜深人靜,獨座觀心,始覺妄窮而真獨露,每於此中得大機趣;既覺真現而妄難逃,又於此中得大慚愧。
10  恩里由來生害,故快意時須早回頭;敗後或反成功,故拂心處莫便放手。
11  藜口莧腸者,多冰清玉潔;袞衣玉食者,甘卑膝奴顏。蓋志以淡泊明,而節從肥甘喪也。
12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寬,使人無不平之嘆;身後的惠澤要流得久,使人有不匱之思。
13  徑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滋味濃的,減三分讓人嘗:此是涉世一极安樂法。
14  作人無甚高遠事業,擺脫得俗情便入名流;為學無甚增益功夫,減除得物累便超聖境。
15  交友須帶三分俠氣;作人要存一點素心。
16  寵利毋居人前,德業毋落人後;受享毋逾分外,修為毋減分中。
17  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
18  完名美節,不宜獨任,分些與人可以遠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歸己可以韜光養德。
19  事事留個有餘不盡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損我。若業必求滿,功必求盈者,不生內變,必招外憂。
20  家庭有個真佛,日用有種真道;人能城心和氣、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間形骸兩釋、意氣交流,勝於調息觀心萬倍矣!
21  好動者雲電風燈,嗜寂者死灰槁木;須定雲止水中有"鷲飛魚躍"氣象,才是有道的心体。
22  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毋過高,當使其可從。
23  糞蟲至穢,變為蟬而飲露於秋風;腐草無光,化為螢而耀采於夏月。因知潔常自污出,明每從悔生也。
24  矜高居傲,無非客氣;降服得客氣下,而後正氣伸。情慾意識,盡屬妄心;消殺得妄心盡,而後真心現。
25  飽後思味,則濃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則男女之見盡絕。故人常以事后之悔悟,破臨事之痴迷,則性定而動無不正。
26  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須要懷廊廟的經綸。
27  處世不必邀功,無過便是功;與人不求感德,無怨便是德。
28  憂勤是美德,太苦則無以適性怡情;澹泊是高風,太枯則無以濟人利物。
29  事窮勢蹙之人,當原其初心;功成行滿之士,要觀其末路。
30  富貴家宜寬厚而反忌刻,是富貴而貧賤其行矣,如何能享?聰明人宜斂藏而反炫耀,是聰明而愚懵其病矣,如何能不敗?
31  居卑而後知登高之為危,處晦而後知向明之太靄;守鏡而後知好動之過勞,養默而後知多言之為躁。
32  放得功名富貴之心下,便可脫凡;放得道德仁義之心下,才可入聖。
33  利慾未盡害心,意見乃害心之蟊賊;聲色必障道,聰明乃障道之藩屏。
34  人情反覆,世路崎嶇。行不去處,須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處,務加讓三分之功。
35  待小人不難於嚴,而難於不惡;待君子不難於恭,而難於有禮。
36  寧守渾噩而黜聰明,留些正氣還天地;寧謝紛華而甘澹泊,遺個清白在乾坤。
37  降魔者先自降心,心伏則群魔退聽;驅橫者先驅此氣,氣平則外橫不侵。
38  教弟子如養閨女,最嚴出入謹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淨田中下一不淨的種子,便終身難植嘉禾矣。
39  慾路上事,毋樂其便而姑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萬仞;理路上事,毋憚其難而稍為退步,一退步便遠隔千山。
40  念頭濃者,自待厚待人亦厚,處處皆濃;念頭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淡。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濃艷,亦不可太枯寂。
41  彼富我仁,彼爵我義,君子固不為君相所牢籠;人定勝天,志一動氣,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鑄。
42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塵裏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達?處世不退一步處,如飛蛾投燭,羝羊觸藩,如何安樂?
43  學者要收拾精神並歸一路。如修德而留意於事功名益,必無實詣;讀書而寄興於吟誦風雅,定不深心。
44  人人都有個大慈悲,維摩屠劊無二心也;處處有種真趣味,金屋茅檐非兩地也。只是慾閉情封,當面錯過,便咫尺千里矣。
45  進德修道,要個木石的念頭,若一有欣羨,便趨慾境;濟世經邦,要段雲水的趣味,若一有貪著,便墮危機。
46  吉人無論作用安詳,即夢寐神魂無非和氣;兇人無論行事狼戾,即聲音笑語渾是殺機。
47  肝受病則目不能視,腎受病則耳不能聽;受病於人所不見,必發於人所共見。故君子慾無得罪於昭昭,必先無得罪於冥冥。
48  福莫福於少事,禍莫禍於多心。唯苦事者,方知少事之為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為禍。
49  處治世宜方,處亂世宜圓,處叔季之世當方圓並用;待善人宜寬,待惡人宜嚴,待庸眾之人當寬嚴互存。
50  我有功於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於我故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
51  施恩者,內不見己,外不見人,則斗栗可當萬鐘之報;利物者,計己之施,責人之報,雖百鎰難成一文之功。
52  人之際遇,有齊有不齊,而能使己獨齊乎?己之情理,有順有不順,而能使人皆順乎?以此相對治,亦是一方法門。
53  心地乾淨方可讀書學古,不然見一善行竊以濟私,聞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齎盜糧矣。
54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儉者貧而有餘?能者勞而府怨,何發拙者逸而全真?
55  讀書不見聖賢,如鉛槧俑;居官不愛子民,如衣冠盜。講學不尚躬行,為口頭禪;立業不思種德,為眼前花。
56  人心有一部真文章,都被殘篇短簡封錮了;有一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艷舞湮沒了。學者須掃除外物,直覓本來,才有個真受用。
57  苦心中常得悅心之趣,得意時便生失意之悲。
58  富貴名譽,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如盆檻中花,便是遷徙興廢;若以權力得者,如瓶缽中花,基根不植,其萎可立而代矣。
59  春至時和,花尚鋪一段好色,鳥且囀幾句好音。士君子幸列頭角,複遇溫飽,不思立好言行好事,雖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60  學者有段兢業的心思,又要有段瀟洒的趣味,若一味斂束清苦,是有秋殺無春生,何以發育萬物?
61  真憐無廉名,立名者正所以為貪;大巧無巧術,用術者乃所以為拙。
62  欹器以滿覆,撲滿以空全。故君子寧居無不居有,寧處缺不處完。
63  名根未拔者,縱輕千乘甘一瓢,總墮塵情;客氣未融者,雖澤四海利萬世,終為剩技。
64  心體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頭暗昧,白日下有厲鬼。
65  人知名位為樂,不知無名無邊之樂為最真;人如饑寒為憂,不知不饑不寒之憂為更甚。
66  為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路;為善而急人知,善處即是惡根。
67  天之機緘不測,仰而伸伸而仰,皆是播弄英雄、顛倒豪傑處。君子只是逆來順受,居安思危,天亦無所用其伎倆矣。
68  躁性者火熾,遇物則焚;寡思者冰清,逢物必殺,凝滯故執者,如死水腐木,生機已絕,俱難建功立業而延福祉。
69  福不可徼,養喜神以為召福之本而已;禍不可避,去殺機以為遠禍之方而已。
70  十語九中未必稱奇,一語不中則愆尤駢集;十謀九成未必歸功,一謀不成則訾議眾興。君子所以寧默毋躁,寧拙無巧。
71  天地之氣,暖則生,寒則殺。故性氣清冷者,受享亦涼薄;惟和氣熱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澤也長。
72  天理路上甚寬,稍游心胸中便覺廣大宏朗;人慾路上甚窄,才寄?眼前俱是荊棘泥涂。
73  一苦一樂相磨練,練極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參勘,勘極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74  心不可不虛,虛則義理來居;心不可不實,實則物慾不入。
75  地之穢者生物,水之清者常無魚。故君子當存含垢納污之量,不可持好潔獨行之操。
76  泛駕之馬可就馳驅,躍治之金終歸型範。只一優游不振,便終身無個進步。白沙雲:"為了多病未足羞,一生無病是吾憂。真確認也。
77  人只一念貪絲,便銷剛為柔,塞智為昏,變恩為慘,染潔為污,壞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貪為寶,所以度越一世。
78  耳目見聞為外賊,情慾意識為內賊。只是主人翁惺惺不昧,獨坐中堂,賊便化為家人矣。
79  圖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業;悔既往之失,不如防將來之非。
80  氣象要高曠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縝密而不可鎖屑,趣味要衝淡而不可偏桔,操守要嚴明而不可激烈。
81  風來蔬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度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
82  清能有容,仁能善斷,明不傷察,直不過橋,是謂蜜餞不甜,海味不鹹,才是懿德。
83  貧家淨少掃地,貧女淨梳頭,景色雖不艷麗,氣度自是風雅。士君子一當窮愁寥落,奈何輒自廢馳哉!
84  閒中不放過,忙中處有受用;靜中不落空,動處有受用;暗中不欺隱,明處有受用。
85  念頭起處,才覺向慾路上去,便挽從理路上來。一起便覺,一覺便轉,此是轉禍為福,起死回生的關頭,切莫輕易放過。
86  靜中念慮澄澈,見心之真體;閒中氣象從容,識心之真機;淡中意趣衝夷,得心之真味。觀心證道,無如此三者。
87  靜中靜非真靜,動處靜得來,才是性天之真境;樂處樂非真樂,苦中樂得來,才是心體之真機。
88  舍己毋處其疑,處其疑即所舍之志多愧矣;施人毋責其報,責其報並所施之心俱非矣。
89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勞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補之;天厄我以遇,吾享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90  貞士無心徼福,天即就無心處牖其衷;憸人著意避禍,天即就著意中奪其魄。可見天之機權最神,人之智巧何益?
91  聲妓晚景從良,一世之胭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語雲:"看人只看後半截。"真名言也。
92  平民肯種德施惠,便是無位的公相;士夫徒貪權市籠,竟成有爵的乞人。
93  問祖宗之德澤,吾身所享者是,當念其積累之難;問子孫之福祉,吾身所貽者是,要思其傾覆之易。
94  君子而詐善,無異小人之肆惡;君而改節,不及小人之自新。
95  家人有過,不宜暴怒,不宜輕棄;此事難言,借他事隱諷之;今日不悟,俟來日再警之。如春風解凍,如和氣消冰,才是家庭的型範。
96  此心常看得圓滿,天下自無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寬平,天下自無險側之人情。
97  澹泊之士,必為濃艷者所疑;檢飾之人,多為放肆者所忌。君子處此,固不可少變其操履,亦不可露其鋒芒。
98  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處順境中,眼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
99  生長富貴家中,嗜慾如猛火,權勢似熱焰,若不帶些清冷氣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將自爍矣。
100  人心一真,便霜可飛,城可隕,金石可鏤。若偽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對人則面目可憎,獨居則形影自愧。
101  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作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
102  以幻鏡言,無論功名富貴,即肢體易屬於委形;以真境言,無論父母兄弟,即萬物皆吾一體。人能看得破、認得真,才可以任天下負擔,亦可脫世間之纏鎖。
103  爽口之味皆爛腸腐骨之藥,五分便無殃;快心之事悉敗身喪德之媒,五分便無悔。
104  不責人小過,不發人陰私,不念人舊惡。三者可以養德,亦可以遠害。
105  士君子持身不可輕,輕則物能撓我,而無悠閒鎮定之趣;用意不可重,重則我為物泥,而無瀟洒活潑之機。
106  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過。幸生其間,不可不知有生之樂,亦不可不懷虛生之憂。
107  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兩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
108  老來疾病,都是壯時招的;衰後罪孽,都是盛時造的。故持盈履滿,君子尤兢兢焉。
109  市私恩,不如扶公議;結新知,不如敦舊好;立榮名,不如種陰德;尚奇節,不如謹庸行。
110  公平正論不可犯手,一犯則貽羞萬世;權門私竇不可著腳,一著則玷污終身。
111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躬而使人忌;不善而致人譽,不若無惡而致人毀。
112  處父兄骨肉之變,宜從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游之失,宜剴切不宜優游。
113  小處不滲漏,暗處不欺隱,末路不怠荒,才是個真正英雄。
114  千金難結一時之歡,一飯竟致終生之感,蓋愛重反為仇,薄極反成喜也。
115  藏巧於拙,用晦而明,寓清於濁,以屈為伸,真涉世之一壺,藏身三窟也。
116  衰颯的風景象就在盛滿中,發生的機緘即在零落內。故君子居安宜操一心以慮患,處變當堅百忍以圖成。
117  驚奇喜異者,無遠大之識;苦節獨行者,非恆久之操。
118  當怒火慾水正騰沸處,明明知得,又明明犯著,知的是誰?犯的又是誰?此外能猛然轉念,邪魔為真君矣。
119  毋偏信而為奸所欺,毋自任而為氣所使;毋以己之長而形人之短,毋因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120  人之短處,要曲為彌縫,如暴而揚之,是以短攻短;人有頑固,要善為化誨,如忿而疾之,是以頑濟頑。
121  遇沉沉不語之士,且莫輸心;見悻悻自好之人,應須防口。
122  念頭昏散處要知提醒,念頭吃緊時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來憧憧之擾矣。
123  霽日清天,倏變為迅雷震電;疾風怒雨,倏轉為朗月晴空。氣機何嘗一毫凝滯?太虛何嘗一毫障塞?人之心體亦當如是。
124  勝私制慾之功,有曰識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識得破忍不過者。蓋識是一顆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斬魔的慧劍,兩不可少也。
125  覺人之詐不形於言,受人之侮不動於色,此中有無窮意味,亦有無窮受用。
126  橫逆困窮是鍛鍊豪傑的一副爐鎚,能受其鍛鍊則身心交益,不受其鍛鍊則身心交損。
127  吾身一小天地也,使喜怒不愆,好惡有則,便是燮理的功夫;天地一大父母也,使民無怨咨,物無氛疹,亦是敦睦的氣象。
128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此戒疏於慮也;"寧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詐",此警傷於察也。二語並存,精明而渾厚矣。
129  毋因群疑而阻獨見,毋任己意而廢人言,毋私小惠而傷大體,毋借公論以快絲情。
130  善人未能急親不宜預揚,恐來讒譖之奸;惡人未能輕去不宜先發,恐遭謀孽之禍。
131  青天白日的氣節,自暗屋漏室中培來;旋乾轉坤的經論,自臨深薄處敲繅出。
132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縱作到極處,俱是合當如此,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頭。如施者任德,受者懷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133  有妍必有丑為之對,我不夸妍,誰能丑我?有潔必有污為仇,我不好潔,誰能污我?
134  炎涼之態,富貴更甚於貧賤;妒忌之心,骨肉尤恨於外人。此處若不當於冷腸,御以平氣,鮮不日坐煩惱障中矣。
135  功過不容少混,混則人懷墮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則人起攜貳之志。
136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則危;能事不能盡畢,盡畢則衰;行誼不宜過高,過高則謗興而毀來。
137  惡忌陰,善忌陽。故惡之顯者禍淺,而隱者禍深;善之顯者功少,而隱者功大。
138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無德,如家無主而奴用事矣,幾何不魍魎猖狂?
139  鋤奸杜幸,要放他一條生路。若使之一無所容,譬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盡,則一切好物俱破矣。
140  當與人同過,不當與人同功,同功則相忌;可與人共患難,不可與人共安樂,安樂則相仇。
141  士君子貧不能濟物者,遇人痴迷處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難處出一言解救之,亦是無量功德。
142  饑則附,飽則揚,燠則趨,寒則棄,人情通患也。
143  君子宜淨拭冷眼,慎勿輕動剛腸。
144  德隨量進,量由識長。故慾厚其德,不可不弘其量;慾弘其量,不可不大其識。
145  一燈螢然,萬籟無聲,此吾人初入宴寂時也;曉夢初醒,群動未起,此吾人初出混沌處也。乘此而一念回光,炯然返照,始知耳目口鼻皆桎梏,而情慾嗜好悉機械矣。
146  反己者,觸事皆成藥石;尤人者,動念即是戈矛。一以闢眾善之路,一以浚諸惡之源,相去霄壞矣。
147  事業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如新;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一日。君子信不當以彼易此也。
148  魚網之設,鴻則罹其中;螳螂之貪,雀又乘其後。機裏藏機,變外生變,智巧何足恃哉!
149  作人無點真懇念頭,便成個化子,事事皆虛;涉世無段圓活機趣,便是個木人,處處有礙。
150  有一念犯鬼之禁,一言而傷天地之和,一事而釀子孫之禍者,最宜切戒。
151  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操之不從者,縱之或自化,毋躁切以益其頑。
152  節義傲青雲,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熔之,終為血氣之私,技能之末。
153  謝事當謝於正盛之時,居身宜居於獨後之地。
154  謹德須緊於至微之事,施恩務施於不報之人。
155  交市人不如有山翁,謁朱門不如親白屋。聽街談巷語不如聞樵歌牧詠,談令人失德過舉不如述古人嘉言懿行。
156  德者事業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棟宇堅久者;心者後裔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葉榮茂者。
157  前人雲:"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缽效貧兒。"又雲:"暴富貧兒休說夢,誰家灶裡無煙?"一箴自昧所有,一箴自夸所有,可為學問切戒。
158  道是一種公眾物事,當隨人而接引;學是一個尋常家飯,當隨事而警惕。
159  信人者,人未必盡誠,己則獨誠矣;疑人者,人未必皆詐,己則先詐矣。
160  念頭寬厚的如春風昫育,萬物遭之而生;念頭忌刻的如朔雪陰凝,萬物遭之而死。
161  為善不見其益,如草裏東瓜自應暗長;為惡不見其損,如庭前春雪,當必潛消。
162  遇故舊之交,意氣要愈新;處隱微之事,心跡宜愈顯;待衰朽之人,恩禮當愈隆。
163  勤者敏於德義,而世人借勤以濟其貧;儉者淡於貨利,而世人假儉以飾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而小人營私之具矣。惜哉!
164  憑意興作為者,隨作則隨止,豈是不退之輪?從情識解悟者,有悟則有迷,終非常明之燈。
165  人之過誤宜恕,而在己則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則不可忍。
166  能脫俗便是奇,作意尚其者,不為奇而為異;不合污便是清,絕俗求清者,不為清而為激。
167  恩宜自淡而濃,先濃後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嚴而寬,先寬後嚴者,人怨其酷。
168  心虛則性現,不息心而求見性,如拔波覓月;意淨則心清,不了意而求明心,如索鏡增塵。
169  我貴而人奉之,奉此峨冠大帶也;我賤而人侮之,侮此布衣草履也。然則原非奉我,我胡為喜?原非侮我?我胡為怒?
170  "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古人此等念頭,是吾人一點生生之機。無此,便所謂土木形骸而已。
171  心體便是天體,一念之喜,景星慶雲;一念之怒,震雷暴雨;一念之慈,和風甘露;一念之嚴,烈日秋霜。何者少得?祇要隨起隨滅,廓然無礙,便與太虛同體。
172  無事時心易昏冥,宜寂寂而照以惺惺;有事時心易奔逸,宜惺惺而主以寂寂。
173  議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當忘利害之慮。
174  士君子處權門要路,操履要嚴明,心氣要和易,毋少隨而近腥羶之黨,亦毋過激而犯蜂蠆之毒。
175  標節義者,必以節義受謗;榜道學者,常因到學招尤。故君子不近惡事,亦不立善名,只渾然和氣,才是居身之珍。
176  遇欺詐之人,以誠心感動之;遇暴戾之人,以和氣薰蒸之;遇傾邪私曲之心,以名節氣激勵之--天下無不入我陶冶中矣。
177  一念慈祥,可以醞釀兩間和氣;寸心潔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芳。
178  陰謀怪習,異行其能,俱是涉世禍胎。祇一個庸德庸行,便可以混沌而召和平。
179  語雲:"登山耐側路,踏雪耐危橋。"一"耐"字極有意味。如傾險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撐持過去,幾何不墮入榛莽坑塹哉?
180  夸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作人。不知心體瑩然,本來不失,即無寸功隻字,亦自有堂堂正正作人處。
181  忙裡要偷閑,須先向閑時討個把柄;鬧中要取靜,須先從靜處立個主宰。不然未有不因境而遷,隨事而靡者。
182  不昧己心,不盡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為子孫造福。
183  居官有二語,曰"唯公則生明,唯廉則生威";居家有二語,曰"唯恕則情平,唯儉則用足"。
184  處富貴之地,要知貧賤的痛癢;當少壯之時,須念衰老的辛酸。
185  持身不可太皎潔,一切污辱垢穢要茹納得;與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惡賢愚要包容得。
186  休與小人仇讎,小人自有對頭;休向君子陷媚,君子原無私惠。
187  縱慾之病可醫,而勢理之病難醫;事物之障可除,而義理之障難除。
188  磨礪當如百煉之金,急就者非邃養;施為宜似千鈞之弩,輕發者無宏功。
189  寧為小人所忌毀,勿為小人所媚悅;寧為君子所責備,毋為君子所包容。
190  好利者逸出於道義之外,其害顯而淺;好名者竄入於道義之中,其害隱而深。
191  受人之恩雖深不報,怨則淺亦報之;聞人之惡雖隱不疑,善則顯亦疑之。此刻之極,薄之尤也。宜切戒之。
192  讒夫毀士,如寸雲蔽日,不久自明;媚子阿人,似隙風侵肌,不覺其損。
193  山之高峻無木,而溪谷回環則草木叢生;水之湍急處無魚,而淵潭停蓄則魚鱉聚集。此高絕之行,褊急之衷,君子重有戒焉。
194  建功立業者,多虛圓之士;僨事失機者,必執拗之人。
195  處世不宜與俗同,亦不宜與俗異;作事不能令人厭,亦不宜令人喜。
196  日既暮而猶煙損絢爛,風將晚而更橙橘芳馨,故末路晚年,君子更宜精神百倍。
197  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攫人噬人手段處。故君子要聰明不露,才華不逞,才有肩鴻任巨的力量。
198  儉,美德也,過則為慳吝,為鄙嗇,反傷雅道;讓,懿行也,過則為足恭,為曲謹,多出機心。
199  毋憂拂意,毋喜快心,毋恃久安,毋憚初難。
200  飲宴之樂多,不是個好人家;生華之習勝,不是個好士子;名位之念重,不是個好臣子。
201  居盈滿者,如水之將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處危急者,如木之將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202  冷眼觀人,冷耳聽語,冷情當感,冷心思理。
203  仁人心地寬舒,便福厚而慶長,事事成個寬舒氣象;鄙夫念頭迫促,便祿薄而澤短,事事得個迫促規模。
204  聞惡不可就惡,恐為讒夫泄怒;聞善不可即親,恐引奸人進身。
205  性躁心粗者一事無成,心和氣平者百福自集。
206  用人不宜刻,刻則思效者去;交友不宜濫,濫則貢諛者來。
207  風斜雨急處要立得腳定,花濃柳艷處要著得眼高,路維徑險處要回得頭早。
208  節義之人濟以和衷,才不啟忿爭之路;功名之士承以謙德,方不開嫉妒之門。
209  士大夫居官不可竿牘無節,要使人難見,以杜幸端;居鄉不可崖岸太高,要使人易見,以敦舊好。
210  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則無放逸之心;小民亦不可不畏,畏小民則無豪橫之名。
211  事稍拂逆,便思不如我的人,則怨尤自清;心稍怠荒,便思勝似我的人,則精神自奮。
212  不可乘喜而輕諾,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鮮終。
213  善讀書者,要讀到手舞足蹈處,方不落筌蹄;善觀物者,要觀到心融神洽時,方不泥跡象。
214  天賢一人以誨眾人之愚,而世反逞所長以形人之短;天富一人以濟眾人困,而世反挾所有以凌人之貧。真天之戳民哉!
215  至人何思何慮,愚人不識不知,可與論學,亦可與建功。唯中才的人,多一番思慮知識,便多一番臆度猜疑,事事難與下手。
216  口乃心之門,守口不密,泄盡真基;意乃心之足,防意不嚴,走盡邪路。
217  責人者,原無過於有過之中,則情平;責已者,求有過於無過之內,則德進。
218  子弟者大人之胚胎,秀才者士夫之胚胎,此時若火力不到,陶鑄不純,他日涉世立朝,終難成個令器。
219  君子處患難而不憂,當宴游而惕慮,遇權豪而不懼,對惸獨而驚心。
220  桃李雖艷,何如松蒼柏翠之堅貞;梨杏雖甘,何如橙黃橘綠之馨冽?信乎!濃夭不及淡久,早秀不如晚成也。
221  風恬浪靜中,見人生之真境;味淡聲希處,識心體之本然。

   菜 根 譚   下集
1  談山林之樂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厭名利之談者,未必盡忘名利之情。
2  釣水逸事也,尚持生殺之柄;奕棋清戲也,且動戰爭之心。可見喜事不如省事之為適,多能不若無能之全真。
3  鶯花茂而山濃谷艷,總是乾坤之幻境;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見天地之真吾。
4  歲月本長,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寬,而卑者自隘;風花雪月本閑,而勞攘者自冗。
5  得趣不在多,盤池拳石間煙霞俱足;會景不在遠,蓬窗竹屋下風月自餘。
6  聽靜夜之鐘聲,喚醒夢中之夢;觀澄潭之月影,窺見身外之身。
7  鳥語虫聲,總是傳心之決;花英草色,無非見道之文。學者要天機清澈,胸次玲瓏,觸物皆有會心處。
8  人解讀有字書,不解無字書;知彈有弦琴,不知彈無弦琴。以跡用,不以神用,何以得琴書之趣?
9  心無物慾,即是秋空霽海;坐有琴書,便成石室丹丘。
10  賓朋雲集,劇飲淋漓樂矣,俄而漏盡燭殘,香銷茗冷,不覺反成嘔咽,令人索然無味。天下事率類比,奈何不早回頭也!
11  會得箇中趣,五湖之煙月盡入寸衷;破得眼前機,千古之英雄盡歸掌握。
12  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身軀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
13  石火光中爭長竟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許大世界?
14  寒燈無焰,敝裘無溫,總是播弄光景;身如槁木,心似死灰,不免墮在頑空。
15  人肯當下休,便當下了。若要尋個歇處,則婚嫁雖完,事亦不少。僧道雖好,心亦不了。前人雲:"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無了時。"見之卓矣。
16  從冷視熱,然後知熱處之奔馳無益;從冗入閑,然後覺閑中之滋味最長。
17  有浮雲富貴之風,而不必岩棲穴處;無膏肓泉石之癖,而常自醉酒耽詩。
18  竟逐聽人,而不嫌盡醉;怡淡適己,而不夸獨醒。此釋氏所謂"不為法纏,不為空纏,身心兩自在"者。
19  損之又損,栽花種竹,盡交還烏有先生;忘無可忘,焚香煮茗,總不問白衣童子。
20  都來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德;總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機,不善用者殺機。
21  趨炎附勢之禍,甚慘亦甚速;棲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長。
22  松澗邊攜杖獨行,立處雲生破衲;竹窗下枕書高臥,覺時月侵寒毯。
23  色慾火熾,而一念及病時便興似寒灰;名利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蠟。故人常憂死慮病,亦可消幻業而長道心。
24  爭先的,徑路窄,退後一步自寬平一步;濃艷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長一分。
25  忙處不亂性,須閒處心神養得清;死時不動心,須生時事物看得破。
26  隱逸林中無榮辱,道義路上無炎涼。
27  熱不必除,而除此熱惱,身常在清涼臺上;窮不可遣,而遣此窮愁,心常居安樂窩中。
28  進步處便思退步,庶免觸藩之禍;著手時先圖放手,才脫騎虎之危。
29  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得侯,權豪自甘乞丐;知足者藜羹旨於膏梁,布袍暖於狐貉,編民不讓王公。
30  矜名不若逃名趣,練事何如省事閒。
31  嗜寂者,觀白雲幽石而通玄;趨榮者,見清歌妙舞而忘倦。唯自得之士,無喧寂無榮枯,無往非自適之天。
32  孤雲出岫,去留一無所繫;朗鏡懸空,鏡躁兩不相乾。
33  悠長之趣,不得於醲釅,而得於啜菽飲水;惆恨之懷,不生於枯寂,而生於品竹調絲。故知濃處味常短,淡中趣獨真也。
34  禪宗曰:"饑來吃飯倦來眠。"詩曰:"眼前景致口頭語。"蓋極高寓於極平,至難出於至易;有意者反遠,無心者自近也。
35  水流而境無聲,得處喧見寂之趣;山高而雲不礙,悟出有入無之機。
36  山林是勝地,一營戀變成市朝;書畫是雅事,一貪痴便成商賈。蓋心無染著,慾境市仙都;心有繫戀,樂境成苦海。
37  時當喧雜,則平日所記憶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寧,則夙昔所遺忘者,又恍爾眼前。可見靜躁稍分,昏明頓異也。
38  蘆花被下,臥雪眠雲,保全得一窩夜氣;竹葉杯中,吟風弄月,躲離了萬丈紅塵。
39  袞冕行中,著一藜杖的山人,便增一段高風;漁樵路上,著一袞衣的朝士,轉添許多俗氣。故知濃不勝淡,俗不如雅也。
40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絕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盡心內,不必絕慾以灰心。
41  此身常在閒處,榮辱得失誰能差遣我?此心常在靜中,是非利害誰瞞昧我?此心常安在靜中,是非利害誰能瞞昧我?
42  竹籬下,忽聞犬吠雞鳴,恍似雲中世界;芸窗中,雅聽蟬吟鴉噪,方知靜裡乾坤。
43  我不希榮,何憂乎利祿之香餌?我不竟進,何畏乎仕宦之危機?
44  徜徉於山林泉石之間,而塵心漸息;夷猶於詩書圖畫之內,而俗氣潛消。故君子雖不玩物喪志,亦常借境調心。
45  春日氣象繁華,令人心神駘蕩;不若秋日雲白風清、蘭芳貴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
46  一字不識而有詩意者,得詩家真趣;一偈不參而有禪味者,悟禪教玄機。
47  機動的,弓影疑為蛇蠍,寢石視為伏虎,此中渾是殺機;念息的,石虎可作海鷗,蛙聲可當鼓吹,觸處俱見真機。
48  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堪止;心似既灰之木,何坊刀割香涂。
49  人情聽鶯啼則喜,聞蛙鳴則厭,見花則思培之,遇草則慾去之,但以形氣用事;若以性天視之,何者非自鳴其天機,非自暢其生意也?
50  髮落齒疏,任幻形之凋謝;鳥吟花開,識自性之真知。
51  慾其中者,波沸寒潭,山林不見其寂;虛其中者,涼生酷暑,朝市不知其喧。
52  多藏者厚亡,故知富不如貧之無慮;高步者疾顛,故知貴不如賤之常安。
53  讀易曉窗,丹砂研松間之露;讀經午案,寶磬竹下之風。
54  花居盤內終乏生機,鳥入籠中便減天趣;不若山間花鳥錯集成文,翱翔自若,自是悠然會心。
55  世上只緣認得太真,故多種種嗜好種種煩惱。前人雲:"不復知有我,安知物為貴?"又雲:"知身不是我,煩惱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56  自老視少,可以消奔馳角逐之心;自瘁視榮,可以絕紛華靡麗之念。
57  人情世態,倏忽萬端,不宜認得真。堯夫雲:"昔日所雲我而今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後來誰?"人常作如是觀,便可解卻胸中罥矣。
58  熱鬧中著一冷眼,便省許多心思;冷落處存一熱心,便得許多真趣味。
59  有一樂境界,就有一不樂的相對待;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徐。祇是尋常家飯,素位風光,才是個安樂的窩巢。
60  帘櫳高敞,看青山綠水吞雲煙,識乾坤之自在;竹樹扶疏,任乳燕鳴鳩送迎時序,知物我之兩忘。
61  知成之必敗,則求成之心不必太堅;知生之必死,則保生之道不必過勞。
62  古德雲:"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吾儒雲:"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閒。"人常持此意,以應事接物,身心何等自在。
63  林間松韻,石上泉聲,靜裏聽來,識天地自然鳴佩;草際煙光,水心雲影,閒中觀去,見乾坤最上文章。
64  眼看西晉之荊榛,猶矜白刃;身屬北邙之狐兔,上惜黃金。語雲:"猛獸易伏,人心難降;溪壑易填,人心難滿。"信哉!
65  心地上無風濤,隨在皆青山綠水;性天中有化育,觸處見魚躍鷲飛。
66  峨冠大帶之士,一旦睹輕簑小笠飄飄然逸也,未必不動其咨嗟;長筵廣席之豪,一旦遇疏簾淨幾悠悠焉靜也,未必不增其眷戀。人奈何驅以火牛,誘以風馬,而不思自適其性哉?
67  魚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鳥乘風飛而不知有風,識此可以超物累,可以樂天機。
68  狐眠敗砌,兔走荒台,盡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勝衰何常?強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69  籠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70  晴空朗月,何處不可翱翔,而飛蛾獨投夜燭;清泉綠果,何物不可飲啄,而鴟鴞偏嗜腐鼠。噫!世之不為飛蛾鴟鴞者,幾何人哉?
71  才就筏便思舍筏,方是無事道人;若騎驢又復覓驢,終為不了禪師。
72  權貴龍驤,英雄虎戰,以冷眼視之,如蟻聚羶,如蠅竟血;是非蜂起,得失?集,以冷清情當之,如治化金,如湯消雪。
73  羈鎖於物慾,覺吾生之可哀;夷猶於性真,覺吾生之可樂。知其可哀,則塵情立破;知其可樂,則聖境自臻。
74  胸中即無半點物慾,已如雪消爐焰冰消日;眼前自有一段空明,時見月在青天影在波。
75  詩思在灞陵橋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野興在鏡湖曲邊,獨往時,山川相映發。
76  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獨早;如此,可以免蹭蹬之憂,可以消躁急之念。
77  樹木至歸根,而後知華萼枝葉之徒榮;人事至蓋棺,而後知子女玉帛之無益。
78  烈士讓千乘,貪夫爭一文,人品星淵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營家國,乞人號饔飧,分位霄壤也,而焦思何異焦聲?
79  飽諳世味,一任覆雨翻雲,總慵開眼;會盡人情,隨教呼牛喚馬,祇是點頭。
80  今人專求無念而終不可無。祇是前念不滯,後念不迎,但將現在的隨緣打發得去,自然漸漸入無。
81  意所偶會便成佳境,物出天然才見真機,若加一分調停佈置,趣意便減矣。白氏云:"意隨無事適,風逐自然清。"有味哉其言之也!
82  性天澄澈,即饑餐喝飲,無非康濟身心;心地沉迷,縱談禪演偈,總是播弄精魂。
83  人心以個真境,非絲非竹而自愉,不煙不茗而自清芬。須念淨境空,慮忘形釋,才得以游衍其中。
84  金自礦出,玉從石生,非幻無以求真;道得酒中,仙遇花裡,雖雅不能離俗。
85  天地中萬物,人倫中萬情,世界中萬事,以俗眼觀,紛紛各異,以道眼觀,種種是常。何須分別?何須取舍?
86  神酣布被窩中,得天地沖和之氣;味足藜羹飯后,勢人生淡泊之真。
87  繩脫祇在自心,心了則屠肆糟廛,居然淨土。不然,縱一琴一鶴,一花一卉,嗜好雖清,魔障終在。語雲:"能休塵境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信乎!
88  斗室中萬慮都捐,說甚畫棟飛雲、珠帘卷雨;三杯後一直自得,唯知素琴橫月、短笛吟風。
89  萬籟寂廖中,忽聞一鳥弄聲,便喚起許多幽趣;萬卉摧剝後,忽見一枝擢秀,便觸動無限生機。可見性天未常枯槁,機神最宜觸發。
90  白氏云:"不如放身心,冥然任天造。"晁氏云:"不如收身心,凝然歸寂定。"放者流為猖狂,收者入於枯寂。唯善操心者,把柄在手,收放自如。
91  當雪夜月天,心境便爾澄澈;遇春風和氣,意界亦自沖融。造化人心,混合無間。
92  文以拙進,道以拙成,一拙字有無限意味。如桃源犬吠,桑間雞鳴,何等淳龐。至於寒潭之月,古木之鴉,工巧中便覺有衰颯氣象矣。
93  以我轉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憂,大地盡屬逍遙;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順亦生愛,一毛便生纏縛。
94  理寂則事寂,遣事執理者,似去影留形;心空則境空,去境存心者,如聚羶卻蚋。
95  幽人清事總在自適,故酒以不勸為歡,棋以不爭為勝,笛以無腔為適,琴以無弦為高,會以不期約為真率,客以不迎送為坦夷,若一牽文泥跡,便落塵世苦海矣。
96  識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又思既死之後作何景色,則萬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物外、游象先。
97  遇病而後思強之為寶,處亂而後思平之為福,非蚤智也;幸福而先知其為禍之本,貪生而先知其為死之因,其卓見乎!
98  優人傅粉調朱,效研丑於毫端,俄而歌殘場罷,妍丑何存?奕者爭先竟後,較雌雄於著子,俄而局盡子收,雌雄安在?
99  風花之瀟灑,雪月之空清,唯靜者為之主;水木之榮枯,竹石之消長,獨閒者操其權。
100  田父野叟,語以黃雞白酒則欣然喜,問以鼎食則不知;語以縕袍短褐則油然樂,問以袞服則不識。其天全,故其慾淡,此是人生第一個境界。
101  心無其心,何有於觀?釋氏曰"觀心"者,重增其障;物本一物,何待於齊?莊子曰"齊物"者,自剖其同。
102  把握未定,宜絕跡塵器,使此心不見可慾而不亂,以澄悟吾靜體;操持既堅,又當混跡風塵,使此心見可慾而亦不亂,以養吾圓機。
103  喜寂厭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靜,不知意在無人便成我相,心著於靜便是動根,如何到得人我一視、動靜兩忘的境界?
104  興逐時來,芳草中撒履閒行,野鳥忘機時作伴;景與心會,落花下披襟兀坐,白雲無語漫相留。
105  人生禍區福境皆為念想造成,故釋氏雲:"利慾熾然即是火坑,貪愛沉溺便為苦海;一念清靜烈焰成池,一念驚覺船登彼岸。"念頭稍異,境界頓殊,可不慎哉!
106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學道者須加努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機。
107  機息時便有月到風來,不必苦海人世;心遠處無車塵馬跡,何須痼疾丘山。
108  登高使人心曠,臨流使人意遠;讀書於雨寫之夜,使人神清;舒嘯於丘阜之巔,使人興邁。
109  心曠則萬鐘如瓦罐,心隘則一發似車輛。
110  無風月花柳不成造化,無情慾嗜好無成心體。祇以我轉物,不以物役我,則嗜慾莫非天機,塵情即是理境矣。
111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萬物付萬物;還天下於天下者,方能出世間於世間。
112  人生太閒則別念竊生,太忙則真性不現。故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憂,亦不可不耽風月之趣。
113  人心多從動處失真,若一念不生,澄然靜坐;雲興而悠然共逝雨滴而冷然俱清;鳥啼而欣然有會,花落而瀟然自得。何地無真境,何處無真機?
114  子生而母危,鏹積而盜窺,何喜非憂也?貧可以節用,病可以保身,何憂非喜也?故達人當順逆一視,而欣戚兩忘。
115  耳根似飆谷投響,過而不留,則是非俱謝;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著,則物我兩忘。
116  世人為榮利纏縛,動曰塵世苦海,不知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谷答樵謳,世亦不塵、海亦不苦,彼自塵苦其心也。
117  花看半閒,酒飲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爛漫酕醄,便成惡境矣。履盈滿者,宜思之。
118  栽花種竹,玩鶴觀魚,亦要有段自得趣,若徒留連光景,玩弄物華,亦吾儒之口耳,釋氏之頑空而已有何佳趣?
119  非分之福,無故之獲,非造物之釣餌,即人世之機阱,此處著眼不高,鮮不墮彼術中矣。
120  人生原是一傀儡,只要根蒂在手一線不亂,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它人提掇,便超出此場中矣。
121  一事起則一害生,故天下常以無事為福。讀前人詩云:"勸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又雲:"天下常令萬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雖有雄心猛氣,不覺化為冰縣霰矣。
122  淫奔之婦矯而為尼,熱中之人激而入道。清淨之門,常為淫邪之淵藪也如此。
123  人生減省一分便超脫了一分,如交游減便免紛擾,言語減便寡愆尤,思慮減則精神不耗,聰明減則混沌可完。彼不求日減而自增者真桎梏此生哉!
124  天運之寒暑易避,人世之炎涼難除;人世之炎易除,吾心之冰碳難去。去得此中之冰碳,則滿腔皆和氣,自隨地有春風矣。
125  釋氏隨緣,吾儒素位,四字是渡海的浮囊。蓋世路茫茫,一念求全則萬緒紛起,隨遇而安則無入不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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