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城再來人與周夢蝶


安靜地,流動著: 化城再來人 - http://pbear6150.blogspot.com/2011/04/blog-post_25.html

化城再來人

※ 預告片 @ youtube

週六晚看了記錄周夢蝶先生的文學電影「化城再來人」。開頭即是《孤獨國》的詩題:讓、索、禱、雲、霧。揭開。

記錄電影側拍了老人的生活。

談青年從軍。大時代的流離,怎樣讓一介體弱從武漢飄盪到台灣。身世的悲歡離合: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周老悠悠吐出「生之惻惻,死之寂寂」。邊以筆細細寫明難辨的河南鄉音。

於是習佛。師從印順、道源與南懷瑾,先生自陳與《金剛經》頗有殊緣。說結緣,是在時間與空間的無垠中,兩顆微塵的相遇;因此惜緣——珍惜彼此緣分的纏繞,如藤纏樹樹纏藤。

為一佛弟子,亦為一詩人,遂專情、多情、泛情。詩人病弱退伍,開始擺攤賣書,輾轉多處。每天早起,搭第一班車,閒人之所忙,忙人之所閒。時常閉目靜坐,如入定,實則用力用情於詩。不寫則矣,若寫則嘔心吐血。掏盡。一首好雪寫了四十年。

那是周老的勤靜和緩。以墨筆細細刻就,每天一二十字練習,微量而恆常的積累。在淨慢之間,是工整不阿,歲月敬意。

九十多歲的老人。唸著「荒涼的自由,溫馨的不自由」。話語中是淡淡解懷。細瘦的身子,佈滿紋斑的皮膚,在滿池清水裡,虔敬。日月逾邁,落日寒姿,卻是行到水窮處青空的初冷。

「若欲相見,只須於悄無人處呼名,乃至
只須於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舉世皆笑,我不妨獨哭;舉世皆哭,我何忍獨笑?」

是為深深深深的慈悲寂空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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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的幾首詩作

〈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生於冷養於冷壯於冷而冷於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雲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陽,夕陽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導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與缽吧!
且向風之外,幡之外
認取你的腳印吧!


〈善哉十行〉(收於《有一種鳥或人》)
人遠天涯遠?若欲相見
即得相見。善哉善哉你說
你心裡有綠色
出門便是草。乃至你說
若欲相見,更不勞流螢提燈引路
不須於蕉窗下久立
不須於前庭以玉釵敲砌竹……
若欲相見,只須於悄無人處呼名,乃至
只須於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行到水窮處〉(收於《還魂草》)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漣漪
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終
相遇。像風與風眼之
乍醒。驚喜相窺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後在前在左右
你心裏有花開
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
誰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漣漪?
行到水窮處
不見窮,不見水
卻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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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 〉
http://tw.myblog.yahoo.com/buddhapu/article?mid=172&prev=173&next=171&l=f&fid=15

依然覺得你在這兒坐著
迴音似的
一尊斷臂而又盲目的空白

在橄欖街。我底日子
是苦皺著朝回流的--
總是語言被遮斷的巿聲
總是一些怪眼兀鷹般射過來
射向你底空白
火花紛飛--你底斷臂鏘然
點恓惶的夜與微塵與孤獨為一片金色
倘你也繫念我亦如我念你時
在你盲目底淚影深處
應有人面如僧趺坐凝默



而明日離今日遠甚
當等待一夜化而為井。黯黯地
我只有把我底苦煩
說與風聽
說與離我這樣近
卻又是這樣遠的
冷冷的空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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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
http://www.ptt.cc/bbs/poem/M.1362852252.A.BFA.html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閒而閒人之所忙。
我選擇非必不得已,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
我選擇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人之己百之。
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我選擇以草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選擇高枕:地牛動時,亦欣然與之俱動。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軸心,而不漠視旋轉。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漸與夕陽山外山外山為一,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於耳,不入於心。
我選擇雞未生蛋,蛋未生雞,第一最初威音王如來未降跡。
我選擇江欲其怒,澗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迅雷不及掩耳。
我選擇持箸揮毫捉刀與親友言別時互握而外,都使用左手。
我選擇元宵有雪,中秋無月;情人百年三萬六千日,只六千日好合。
我選擇寂靜。鏗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墜落,萬方皆驚。
我選擇割骨還父割肉還母,割一切憂思怨亂還諸天地;而自處於冥漠,無所有不可得。
我選擇用巧不如用拙,用強不如用弱。
我選擇殺而不怒。
我選擇例外。如閏月;如生而能言;如深樹中見一顆櫻桃尚在;如人嘔盡一生心血只有一
句詩為後世所傳誦:楓落吳江冷。……
我選擇牢記不如淡墨。(先慈語)
我選擇穩坐釣魚台,看他風浪起。(先祖母語)
我選擇熱脹冷縮,如鐵軌與鐵軌之不離不即。
我選擇行乎其所不得不行,而止乎其所當止。
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我選擇不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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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詩選 - 春不老 - udn部落格 - http://blog.udn.com/h540721/665183

乘除~(卷一『孤獨國』)

一株草頂一顆露珠
一瓣花分一片陽光
聰明的,記否一年只有一次春天?
草凍、霜枯、花冥、月謝
每一胎圓好裏總有缺陷孿生寄藏!

上帝給兀鷹以鐵翼、銳爪、鉤脗、深目
給常春藤以嬝娜、纏綿與執拗
給太陽一盞無盡燈
給蠅蛆蚤虱以繩繩的接力者
給山磊落、雲奧奇、雷剛果、蝴蝶溫馨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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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後,遊陽明山 節錄~ (卷二『還魂草』)
依然空翠迎人!
小隱潭懸瀑飛雪
問去年今日,還記否?
花光爛漫,石亭下
人面與千樹爭色。

不許論詩,不許談禪
更不敢說愁說病,仁義道德
怕山靈笑人。這草色
只容裙影與蝶影翻飛
在回顧已失的風裏。

直到高寒最處猶不肯結冰的一滴水
想大海此時:風入千帆,鯨吹白浪
誰底掌中握著誰的淚?
誰底眼裏宿著誰底淚?
多樣的出發,一般的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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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桂林街購得大衣一領重五公斤(節錄)(收於《十三朵白菊花》、《世紀詩選》)
(對絕大多數的男子而言,「兼身」是萬萬有其必要的!若得妻而賢而才且美,則終此一生,將為幸福所浸潤;縱使惡星照命,與一所謂鳩槃荼者共枕百年,水滴石穿,她依舊能造就你成為豪傑或哲學家。
                ──蘇格拉底)

在頗有希臘哲學風味的雨聲
譜成的歸心裏
疾馳。眼前
和身後的路
都愈來愈寬且愈甜美了

作香燈師十世
才修得獨身的自由
讀吠陀經千轉
才修得獨身
且哲學家的自由
但是,要修得兼身
兼身
且不害其為哲學家
唉,那就不曉得要累積福慧功德多少
一簣復一簣的

高蹈而孤飛的羽翼
以戒香定香慧香的粉末
金剛的粉末鑄成
縱然你是──
保不定
也有力竭的時候
總不能與飛絮同零落
天涯雨橫風急

慘綠六十有六
以春天的醉眼來測量
或者,並不算十分太老
或太小

一一無限好的事物都安立在
一一無限好的所在──
鳥和他的巢
鶯花和他的啼笑
有你的,總是有你的
信否?一瓢即三千
而涸轍之鱗之可哀可樂
凡冷暖過的
應各同其戚戚……

從來早知道的代價最奢侈
岸,一向魯鈍
而水一向不適宜於等待

百年幾時?百年三萬六千日
四一之春色幾時?
獨身與兼身
荒涼的自由
與溫馨的不自由
爭執著。淅淅瀝瀝
在點滴都很哲學
且希臘的馬路上

及時的荒涼,沈重而溫馨的不自由
像蝸牛。我覺得
我是負裹著一襲
鐵打的
蘇格拉底的妻子似的
城堡
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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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夢蝶詩作選 -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1147689/
〈冬至〉

流浪得太久太久了,
琴,劍和貞潔都沾滿塵沙。

鴉背上的黃昏愈冷愈沉重了,
怎麼還不出來?燭照我歸路的孤星潔月!

一葉血的遺書自楓樹指梢滑墜,
荒原上造化小兒正以野火燎秋風的虎須……

“最後”快燒上你的眉頭了!回去回去,
小心守護它;你的影子是你的。




〈默契〉

生命──
所有的,都在覓尋自己
覓尋已失落,或
掘發點醒更多的自己……

每一閃蝴蝶都是羅蜜歐癡愛的化身,
而每一朵花無非茱麗葉哀豔的投影;
當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
便醉夢般濃得化不開地
投入你和我,我和你。

而當兀鷹矚視著縱橫叱吒的風暴時
當白雷克於千萬億粒沙裡
遊覽著千萬億新世界
當惠特曼在每一葉露草上
吟讀著愛與神奇
當世尊指間的曼陀羅
照亮迦葉尊者的微笑
當北極星枕著寂寞,
石頭說他們也常常夢見我……




〈在路上〉

這條路好短,而又好長啊
我已不止一次地
走了不知多少千千萬萬年了
黑色的塵土覆埋我,而又
粥粥鞠養著我
我用淚鑄成我的笑
又將笑灑在路旁的荊刺上

會不會奇跡地孕結出蘭瓣一兩蕊?
迢遙的地平線沉睡著
這條路是一串
永遠數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




〈消息〉

上帝是從無始的黑漆漆裡跳出來的一把火,
我,和我的兄弟姊妹們──
星兒們,鳥兒魚兒草兒蟲兒們
都是從他心裡迸散出來的火花。

“火花終歸是要殞滅的!”
不!不是殞滅,是埋伏──
是讓更多更多無數無數的兄弟姊妹們
再一度更窈窕更夭矯的出發!
從另一個新的出發點上,
從燃燒著絢爛的冥默
與上帝的心一般浩瀚勇壯的
千萬億千萬億火花的灰燼裡。




〈匕首〉

我想把世界縮成
一朵橘花或一枚橄欖,
我好合眼默默觀照,反芻──
當我冷時,餓時。




〈無題〉

二十年前我親手射出去的一枝孽箭
二十年後又冷颼颼地射回來了

我以吻十字架的血唇將它輕輕銜起
輕輕吞進我最深深處的心裡

在我最深深處的心裡,它醒睡著
像一首聖詩,一尊烏鴉帶淚的沉默

這沉默,比“地獄的冷眼”更叱吒尖亮
它使我在種種媚惑面前震懾不敢仰視




〈我愛〉

我愛咀嚼醲鬱悱惻的詩
我愛咀嚼“被咀嚼”的滋味
當“誘惑”把櫻口
才剛剛張開一半兒
我已縱身投入


〈夢〉

喜馬拉雅山微笑著
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
原不過是一粒小小的卵石
“哦,是一個夢把我帶大的!”

〈悟〉

拂去黏在發上眉上須上的露珠
從懷疑彌漫灰沉沉的夜霧裡
爬上額菲爾斯最高的峰巔
打開眼,看金雲抱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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