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真話重於整個世界的份量--形上的流亡:無法囚禁的良心─索忍尼辛的人道主義文學之一

形上的流亡:無法囚禁的良心─索忍尼辛的人道主義文學之一

■宋國誠

一句真話重於整個世界的份量


『One true sentence is heavier than the whole world』


亞歷山大‧索忍尼辛:《諾貝爾文學獎演獎詞》


索忍尼辛是繼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以後最偉大的俄羅斯作家。他被譽為即使用羅盤在西方世界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作家,他以8年的囚營寫作,大半生的流亡書寫,以一個「時代的良心犯」,以一種「極其簡單的人文主義」,向世人見證了共產主義的迫害和人性尊嚴的頑強抵抗。索忍尼辛是一位真正的作家。真正的作家永遠不會被世人遺忘,因為真正的作家不只是一個時代的樣板或記錄者,而是人類普世價值的見證者和代言人。真正的作家,是一種說真話的人,是一個敢向整個愚眛時代說「不」的人;真正的作家是一種孤獨的人,當世界都已腐化和沉淪,當時代的精神體制已經解體,當愚昧與謬見已成為大眾的信仰時,他保持著唯一的清醒、不懈的批判,並且終生不悔、至死不渝。


「我將活著回來」!


亞歷山大‧索忍尼辛(Aleksandr Isaiyevich Solzhenitsyn,另譯為蘇忍尼辛或索爾仁尼琴)1918年12月1日生於高加索的基斯洛沃茨克(Kislovodsk),他是一個遺腹子,自小由擔任中學老師的母親獨立撫養長大,因為擔任砲兵軍官的父親在他出生前6個月就已去世。1939年索忍尼辛考入國立羅斯托夫大學(The Rostov State University)物理和數學系,同時又考入「莫斯科文史哲函授學院」學習俄羅斯語言與文學,在學期間成績優異,曾獲史達林獎學金。1941年畢業後隨即應徵入伍,1942年官拜中尉連長赴前線作戰,1944年因勇敢作戰獲得兩枚勳章並晉升為上尉。1945年因私人信函被截獲,只因信中戲稱史達林為「大鬍子」(man with mustache),就在東普魯士前線被逮捕,遭蘇聯當局以「反蘇宣傳和陰謀建立反蘇組織」為罪名判刑8年。獄中索忍尼辛曾被診斷罹患胃癌,醫生預言只能活3個星期,但索忍尼辛靠著堅強的意志力竟然康復過來。1953年索忍尼辛刑滿後再度被流放到哈薩克,直到1956年蘇共20大以後才獲得平反,隔年恢復名譽。


1962年赫魯雪夫為了利用索忍尼辛的作品打倒史達林體制,在赫魯雪夫的鼓勵和親筆批准之下,描寫勞改營生活的中篇小說《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在《新世界》(Novy Mir)雜誌上發表,小說銷售達80萬本,獲得蘇聯人民深切的感嘆與同情,一時之間,「一個籍籍無名為牢獄與絕症折磨幾死的索忍尼辛就這樣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蘇聯文壇的新慧星」(註1)。官方為了拉攏一夕成名的索忍尼辛,吸收他加入了勢力龐大的「蘇聯作家協會」,然而,好景不常,赫魯雪夫旋即倒台,索忍尼辛的作品被禁止在蘇聯境內出版,但手抄式文稿仍然以地下刊物的形式在民間流傳,並且流向了國外。


1968年《第一層地獄》(The First Circle)和《癌症病房》(Cancer Ward)在國外出版,索忍尼辛聲名大噪,但卻因此遭到蘇聯官方和御用文人的批判,隔年,索忍尼辛被逐出蘇聯作家協會。1970年索忍尼辛獲頒諾貝爾文學獎。1971年長篇歷史小說《1914年8月》(August, 1914)在法國出版,1973年,揭露蘇聯整個勞改營內幕的皇皇巨著《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 1918-1956)在巴黎出版。但這一作品徹底觸怒了蘇聯當局,1974年2月12日,索忍尼辛以叛國罪名被逮捕,蘇共總書記布里茲涅夫隨即簽署命令,剝奪了索忍尼辛的國籍,並強制押上飛機將他驅逐出境,但索忍尼辛不服,臨行前立下誓言:「我將活著回來。」


經歷歐洲短暫流亡之後,1976年起索忍尼辛定居於美國的佛蒙特州(Vermont),潛心寫作。1994年5月,在俄羅斯總統葉爾欽安排下,索忍尼辛以「蘇聯國寶」之姿榮歸故里,現定居於莫斯科,已高齡88歲。


3,653天中的一天


《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原名《854號囚犯》,是索忍尼辛8年勞改生活的縮影,他以一天17小時為敘事長度,把殘酷而泯滅人道的獄中遭遇,濃縮在伊凡這一農民囚犯身上,通過描寫伊凡在勞改營一天生活起居的瑣事(總計3,653天中的其中一天),徹底揭露了史達林時期勞改營的重重黑幕。編號854號囚犯的伊凡是一位出身農民的蘇聯士兵,1942年在前線作戰遭德軍俘虜,他冒著九死一生逃回部隊,卻被冠上「叛國」之名判刑10年,在沒有任何辯白的情況下關進了勞改營。


清晨5點,營外傳來鐵棍敲打鋼軌的刺耳聲,這是每日用來催迫犯人告別夢鄉的起床號。清晨的溫度是零下20度,破落的勞改營還籠罩在萬里灰濛的黑暗中。伊凡因為發燒沒能即時起床,兇狠的勞改營看守罰他擦洗地板。他走出營房,提著水桶,走到已經結了一層厚冰的井裏打水,那綁住水桶的井繩早已結成了堅硬的冰條。他好不容易汲了一點直刺骨心的冰水,擦洗完地板後回到食堂,一碗清澈見底、稀薄得像漿糊的粥,早已結成了冰塊。但這一碗「冰粥」卻是每個犯人一天20分鐘可以狼吞虎嚥的時刻(犯人的三餐是每人每天3百公克麵包加一勺爛菜湯或一碗稀粥),人們就是為了這個短暫的「自由時間」活著,感受那稍縱即逝的自我尊嚴。因為怕吃得不夠、熱量不足,極可能在寒地中凍死,伊凡總是把粥碗舔得乾乾淨淨,一粒也不剩。他把早上領取留作中午吃的那半份口糧──不過是一小塊麵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衣和棉襖底下的胸窩處,讓身體的溫度給它保暖,因為這一小片麵包是他寒地勞動中唯一保命的糧食,他必須珍惜它,一如珍惜自己的生命。


這一天是幸福的!


吃完冰粥,就是上工時間,伊凡難忍劇烈的頭痛,他溜到醫務室想弄一張病假單,但一天只給兩張的病假單是專門給「告密者」使用的。伊凡被狠狠地踢出醫務室,他拖著疲累至極、滿身瘀血的身軀,急忙趕上一群黑鴉鴉的上工隊伍。到了營房門口,按例在嚴寒的雪地裏脫去全身衣物接受檢查。他想起同室的囚友,一位海軍中校,只是發了一句牢騷,就被關了10天的禁閉。


上午的工作是清除深及腰膝的積雪,搗碎結冰的碎石,劈材砍木。下午的工作是把早上搗碎的石渣混合灰漿以便砌牆。入獄多年的伊凡,早已習慣這種千篇一律的機械式勞動,他身手敏捷,砌牆砌得很快,老是讓剷灰漿的囚友措手不及。到了傍晚,快收工了,用不完的灰漿還剩下不少,隊長說丟棄不用了,但伊凡覺得浪費,堅持要把灰漿用完才高高興興地結束一日的工作。在返回勞改營的路上,工作時散發的熱氣逐漸退去而愈覺寒冷難熬,伊凡在路上看見一根鋸條,覺得丟棄太可惜,隨手撿了起來,等到回到營地搜身時,他開始緊張起來,萬一被搜到身上藏有凶器,幾十天乃至幾個月不見天日的禁閉,就會在突如其來的一聲命令下讓他失去所有的自由。他寧可自由地勞動,也不願被關進黑不見底的暗房中。他把鋸條藏進手套裏,盡量不讓它從手套的破洞裏露出。很幸運地,他躲過了搜身這一關,他感到一種莫明的喜悅和勝利感。晚餐到了,還是一碗稀湯,比早上的粥還要稀薄,因為勞改營規定,囚犯在晚上只是睡覺不勞動,所以不必吃得太多!


晚上10點,光著腳排列在冰冷地板接受晚點名之後,漫長的一天又這樣過去了。伊凡順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把泥牆砌得整整齊齊的,甚至沒有浪費一滴灰漿,他今天沒有被罰禁閉,沒有錯過三餐,晚餐時甚至多喝了一碗粥,難忍的頭痛也熬過去了。他感覺得這一天是幸福的,因為這一天沒有碰到不順心的事,就這樣,伊凡心滿意足的睡了……。


人性深處的高貴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中提到,《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這篇小說讓我們瞭解到,「即令在墮落的時刻,還有人類的本質,還有深厚的人性」(註2)。伊凡的一天,盡是一些平淡無奇的瑣事,但這些平凡瑣事不是小事,而是生死攸關、忍辱求收的大事,提水、砌牆、搜身、進食、晚點名,每一個動作都是一個「生命範疇」,每一件日覆一日的小事,都是即使分秒之間也必須為了生存而嚴肅以對的生存抵抗。伊凡雖然只是千萬蘇聯農民中一個沒沒無聞的人物,但他堅決捍衛自己的尊嚴,即使身陷10年勞役、面對非人待遇,他也要堅持「作一個正直的人」。在困苦的逆境中,他既不裝病也不偷懶,既不抱怨也不投機,他喜歡乾淨和整齊,從不因為別人擁有什麼而妒忌,也不會為了謀取一點小利而告密;他不會為了一包香菸或一份口糧而卑躬屈膝,只要自己有點剩餘也不會據為己有,寧可分給身邊一無所有的囚友,即使知道自己沒有明天,他也懂得關心照料他的囚友。他不准妻子為了他到處向親友借錢,不准妻子向勞改營寄送任何物品,他堅持「以自己眉間流下的汗水換取溫飽」。他愛惜勞改營裏所有的勞動工具,即使一堆用不完的灰漿,他也堅持物盡其用。他把一把拾獲的鋸條用來修理皮鞋,他妥善保護那片用來砌牆的抹灰板,好讓他的砌牆勞動能夠得心應手。小說中,一場與隊長比賽砌牆的描寫,深深感動了讀者,因為伊凡把「誠實勞動」當作熱愛生命、實現自我、展現尊嚴的事,這種熱愛土地、尊重勞動、實現生命的典範,正是俄羅斯農民最珍貴的倫理價值,它之所以奪人熱淚,正是因為來自人性深處的高貴品質,展現俄羅斯人民崇高的道德勇氣和民族特性。(下週續)


註1:劉述先,「蘇忍尼辛的短篇小說與散文詩」,載《蘇忍尼辛選集》(導言),台北:東大,1976,頁3。


註2:轉引自黃文範譯,「頒獎詞」,載索忍尼辛,《第一層地獄》,黃文範譯,台北:遠景,1982,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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